彩虹
清晨的雨,像棉線一般,絲絲縷縷,靜靜的、冷冷的打在窗台上、濺起小水花,在玻璃上映出彩虹,一道道小小彩虹
思敏興奮聽我述說著,急切的問一句:「彩虹是甚麼樣子,快說給我聽」
我愣了一下,彩虹是甚麼樣子?七彩顏色該如何形容?
想了想、找不著適合形容的詞彙,便拉起思敏的手,伸到窗外感受一下這雨
我兩手撐著窗沿,深深吸口冷冽的空氣、貪婪看著外面的景致,用力記住這世界留給我最後的一 切。
看著思敏快樂的臉龐,回想起三天前,當我和思敏跟家人提起旅行的計畫時,在彼此家庭裡有如投 下一顆震撼彈,
不用說、一定是遭到全然否定,經過我們再三懇求、保證,最後折衷的辦法是由思敏的大哥、大嫂 全程陪伴。
思敏家人反對是必然的,她是天生的全盲人,自小到大就是家人揪在心頭那塊肉,是珍珠寶貝。
她的父母對她只有一個期待,希望能和視力正常的人交往。
直到她遇見我,我們戀愛了
或許對思敏的父母而言,這真是老天爺開的一個大玩笑,我符合要求、看得清世界,但前頭要加上 兩個字:『目前』
我是黃斑症患者,視力正在急速惡化中,從小醫生判定過不了二十歲便會全盲,父母不認命,帶我 看遍大大小小醫院,尋遍中西名醫,只要有人介紹、再遠也帶著我去尋找希望。
每次問完診後爸媽就大聲鼓勵我不要灰心,終日不停在期待與失望中輪迴;這到底是自己在欺騙自 己、我心裡是明白的,於是開始拒絕就醫,不願再繼續精神上的折磨。
也曾對著天空伸拳狂聲吶喊,但第二天醒來的情況永遠比前一天更糟些。後來連對命運抗議的力氣 都沒有。
我對生命沉默了,只想咨意揮霍剩餘的視力,沒天沒夜拼命看書、看電影,看盡世上所有一景一 物;像個暴食症的患者,無論需要或是不需要的,全都一股腦兒吸進腦子裡、牢牢鎖上。
在十二歲那年,媽媽聽從醫生的建議,帶我去音樂教室學鋼琴,從此便一頭栽進那奇異的世界。
音樂是懂我的,了解我的苦悶、狂躁,更了解我對未來的不安,我全宣洩在琴聲裡,日以繼夜的練 著;身旁的人忍受不了,連聲抗議,便在桌邊用指尖無聲的彈著,就算在夢裡,我的手指依然不停動著。
大家驚訝我的琴藝超群,以為是鋼琴奇才,卻不知我像不要命似的瘋狂練習,用生命發洩無奈。
因為鋼琴,我認識了思敏。
一進音樂教室就看見了她,坐在那裏周圍有著一層淡淡的暈光,
「妳在這裡學琴?」看到她手中的白色木杖,我小心探問;
「我媽媽是這裡的鋼琴老師」她輕聲說著,
坐在旁邊靜靜看著她,不明白她為何如此嫻靜自得,難道對自己的缺陷全然不知嗎?我只是病情日 漸惡化、就已瀕臨崩潰邊緣,她如何接受這與生俱來的不幸?
我忌妒這女孩的平靜,惡意問他關於眼盲這個尷尬的問題,
沒想到這女孩仍面帶著微笑、緩緩的說:「因為是天生的,對於不曾擁有過的、自然也不會遺憾失 去」
自己突然內心感到愧疚渺小,尷尬的氣氛瀰漫在空氣當中,女孩察覺我的不安,尋著聲音的方向, 露出讓我烙印心底的燦爛微笑:
「別在意,這樣並沒什麼不好」
驀然間、兩頰微涼,用手觸摸這冰冷濕滑;是我的淚水,不知何時流下,
我徹底崩潰,十八年的委屈在這天下午一次宣洩,
在一個陌生女孩面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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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仕偉」
突然的呼喚聲把我從記憶中拉回到現實,牽著思敏的手、讓她知道我在哪,她靜靜把玩我手腕上的 表帶,倏然抬起頭向著我的臉:
「你為什麼不繼續看醫生?」她用黯淡無神的眼睛熱切看著我
「看了也沒用!」明知道她看不見,我仍賭氣的把頭別過去,不想討論這話題,
思敏伸出手在我臉上摸索,像在撫摸珍貴的易碎品一般,輕輕觸摸著我的嘴唇、鼻子、耳朵,最後 停在眉眼之間。
「你知道嗎?」思敏用有如夢囈般的語調,喃喃說著:「我每天每夜都在想著…」 「你的臉到底是甚麼模樣」
「連作夢都在想…」最後音調輕到彷彿在嘆息
「思敏…」
「所以你不要放棄!」思敏口氣中充滿熱切的期待:「替我看看這美麗的世界」
「…」看著她我不禁語塞,真不知該說甚麼才好。
「答應我、好嗎?」思敏緊緊抓著我的手,泛出的淚水讓眼睛充滿光彩
「恩」最後只好輕輕點著頭,淚水悄聲從我臉上滑落,在彼此心底激起漣洟,一圈一圈慢慢散開。
說是旅行,其實也不就是去附近城鎮走走罷了,自己視力僅剩眼前幾公分的距離、再遠就一片模 糊,帶著全盲的女友能走多遠呢?在宜蘭玩兩天後便由思敏的哥哥嫂嫂帶我們回台北,也算完成心中小小的心願。
心裡的骨氣抵不過現實的殘酷,眼睛的狀況急轉直下,每每欲發作的狂亂總要靠女友輕聲安撫才得 以平息;
開始嚴重失眠不肯輕易睡去,深怕哪天醒來再也看不見這一切了;思敏總是溫柔的撫摸我的頭髮, 輕聲堅定的鼓勵我,讓我對第二天還抱持希望,有勇氣面對一切。
再回醫院追蹤複診,聽著父母跟醫生時而大聲爭論時而竊竊私語,其實我並沒那麼在乎結果,我只 是不忍破壞思敏那充滿期待的心情,
她是我的一切,是心目中的天使。
「仕偉」
一天, 練完琴,兩 人坐在音樂教室外聊著,天使開口問我:「醫生
診斷怎麼說呢?」
「醫生說只有 10% 的患者是快速型會有嚴重的視力損害。 若黃斑後面長出脆弱的新血管,就會發生這種狀況。 這些血管會滲血,進而造成快速的喪失視力」我不禁開始自我嘲諷:「而我就是那幸運的10%, 台灣沒的醫」
思敏連忙摀住我的嘴,頭搖的像波浪鼓一般:「不要這樣自暴自棄」
「台灣不行;那國外呢?」
不想給她過度期望、便誠實作答:「醫生說國外或許有機會,但機率也不大」
思敏雙手緊緊抓著我衣袖,激動的顫抖著:「求求你,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也要試」
但是我實在不想為這微乎極微的機率努力,害怕最後終究又換來一次失望;找盡一切藉口推託,思 敏猛然把我推開,用上全部力氣大聲對我哭喊:
「你只因為希望微小就放棄,但我卻是連一點機會也沒有!」
說完便琅琅蹌蹌摸索進她母親辦公室,鎖上門後再也不願意見面,
留下我站在那裏、獨自懊悔許久,隔著門只聽見哭泣聲、不論如何道歉也無法讓門打開。
終於
我妥協了
對著門大聲發誓,願意不放棄任何一絲希望,絕對會盡一切努力醫治雙眼,
這時、門把輕輕轉動了,
天堂彷彿應聲而開,在耀眼的光芒下我看見了天使,她露出燦爛慧詰的笑容。
我抱起了天使,親吻她柔嫩的雙唇。
「妳這小壞蛋」
記得那天正下著微微細雨,就像去旅行時的天空一樣,絲絲縷縷,在我們心裡留下一道道小小彩 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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